节前去中华艺术宫看新开幕的林风眠吴冠中绘画展，节后去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看即将闭展的赵无极特展，好像冥冥之中，有聚光灯一下把光再次投向那个酝酿响当当人物的时代，也仿佛促成某种相聚，而相聚必然是有意义的，因为“中国绘画向何处去”的思考，从当时到现在，是与日俱新的问题。

　　赵无极曾说，“没有林校长，就没有我的今天。”不喜欢国画教学临摹的方法，年少的赵无极会跳窗离课，会在试卷上涂硕大的墨团，但人生就是这么讲求机缘与伯乐，叛逆的赵无极遇到了林风眠，甚至在赵无极赴法后，林风眠还建议学校为赵无极预留了教授的位置。

　　30多年后，以外宾身份回国的赵无极又将林风眠拯救于水火之中。某种意义上来说，从这段关系里，我看到了一种相互的救赎。林风眠不是教赵无极所谓的绘画技巧，而是以身作则传达敢于创新、追求艺术自由境界的精神。这对于今日之教育，又何尝不是启示。有空间，才能上台阶。

　　空间，也一直是赵无极艺术中的精髓。如果单从印刷品和相片上了解赵无极的创作，兴许有人会觉得难以领会这一奥妙，但只要站到原作前，就很难不被震撼。以往看赵无极，大多在香港苏富比或佳士得的预展上，想起上一次看赵无极，正是2022年佳士得新迁址外滩、举锤上海首场夜拍的那件《皇宫酒店之夜》。立于画前，顿感大西洋的海风拂面，深沉也柔和，微妙的色彩层次，带领视觉律动起来。

　　一件作品就值得百般回味，更不用说这次经过5年筹备，达100亿保价的“大道无极——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”有多珍贵了。能一次看200件展品，包括来自中法各大博物机构和重要藏家的129件油画、水墨、水彩、版画、瓷绘和相关文献，如此视觉盛宴怎一个酣畅了得。不知道要是错过这样一个展览，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等到下一场。

　　展览以六大板块多角度系统梳理赵无极在不同时期的艺术探索，从15岁赵无极笔下的苹果到《我在杭州的家》，从《父亲的花园》到保罗克利对他产生重要影响的种种尝试，从《向我的朋友亨利·米修致敬》再到他生前最后一张油画中西湖，一张张代表作标记串联起这位画家的一生，“慢慢来，不要一下子就想成为大画家”，他曾在采访中给后辈如此建议，而他一路走来的画作正是如是观的佐证。

　　大道无极，大象无形。赵无极的画，是气象无极的艺术现场，从混沌中透出清晰的光与美。那些画面大气磅礴，又不失细腻入微。那些巨大的绘制，让人仿佛置身于天地之间，感受到了生命的壮丽与渺小。而那些细节的处理，又让人惊叹于他的匠心独运，他对色彩的敏感，对痕迹的感知，对气象的把握，每一处都充满了韵味和深意，充满静与虚，充满空间的力量。

　　赵无极是高明的，像打了一手好太极似。中与西、阴与阳、冷与暖的调和让那些五彩斑斓的画气象万千。每一笔，每一划，都如同天边的云彩，变幻莫测，却又遵循着某种内在的规律。那画中，有山的沉稳，有水的灵动，有风的自由，有雨的清新。那些看似肆意的涂抹，实则是深思熟虑的安排，它们蕴含着艺术家的无尽的情感，带着含藏悠远的念想，超然坦荡的精神与态度。于是想起老子的道，“惚兮恍兮，其中有象，恍兮惚兮，其中有物”。

　　从始于传统的具象，到接收西方现代艺术给予的冲击，从构图与符号的模仿，到结合中国文化符号的摸索，再到从抽象中确立自己的语言，在一幅幅充满色彩与笔触的画面背后，是一次次摸索与突破。油彩们层层叠加，色相浸而不浊，焦、浓、重、淡、清的墨则在气韵与留白中呼吸，赵无极说，每个人都有一个传统，而他有两个。于是在他这里，具象或抽象，东方或西方，其间分野已无所谓、也无所畏。

　　看，没有哪个大师的创作之路是轻而易举的，即使是才华横溢、天赋异禀的赵无极，也无法省略百转千回的成长历程。因为有历程，所以创作出的艺术作品所带来的感官魅力才会是有根基的、有层次的、有意境的，这种意境使有限的形与色化作无限的想象，而作为观众，我们也必须在欣赏时诚恳的搬出内心的经历与情感来呼应，只有和自己的想象力与记忆做交易，才能品赏出所谓抽象的弦外之音。而这种弦外之音便是艺术至高的魅力，那就是，一个灵魂唤醒了另一个灵魂。